红心萝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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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5/24 22:04:00

一只酸萝卜

屋内的灯忽然一灭。

数十秒后再亮起来。

棺中已安置好一具肉身。

山坡上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,黑暗中格外的脆亮。人如灯灭,再亮已是阴阳相隔。

夜气料峭,院里有数十人影在奔走张罗,夜席开了,几碟小菜在白炽灯下冒着淡白的热气。院里有些狼藉,散放着师傅没有劈完的竹筒,红布,钉子,篾条,彩纸。

“周姊姊活娄(计)已经做完了,已经回去了呀。”知客斑白的头颅上悬垂着明晃晃的灯,用一种轻松的,恬淡的语气简叙着亡人已去的事实,拜请邻里四友帮衬处理这场葬事。

水泥墙上挂着一顶草帽,粘着*泥巴的解放鞋立在墙角。屋边的菜畦地里长着茂腾腾的蒜苗和菜苔,竹林边的春茶已经摘过一轮。菜与茶等不到主人来采摘,帽与鞋将在火中焚去。

夜雨沥沥,寒气如晦,一点点从前的事在墙壁上慢慢泅出淡若丝线的痕---

*土坡金灿灿,*土坡绿油油。

坡上,一棵树的身姿完整得浴在滚热的阳光里,密密,摇曳,蓬出草叶晒焦的味儿。

坡上,堆叠着沉甸甸的云团,洁白,盛大,如苍狗蜷伏,静睇人烟。

屋舍旁的竹林掀起风,飒飒然。蝉鸣一声递一声,飘远。

是湛蓝深远的天,是炎热浓烈的夏。

田埂上铺漫过欢快的脚步声,欢悦的童音如溪涧流水涌过院前的葡萄架,径直向门前拄杖的老人拥去。孩子如叽叽喳喳的雀绕着老人,拉扯着,攀抱着。老人是外婆,童年时的重要人物。多年之后,这一幕再回想,除了外婆,那个站在大门旁的阴影里,穿着大花褂子的矮胖身影也终于在记忆的幕布里浮现出来,显出鲜艳的底色来。

她一味地忠厚样地笑着,脸上是早晚风色吹拂后的黑红,粗糙的大手揣放在腹上,和气,客气地望着我们,招呼着“饿不饿,一会要吃饭的哈。”

她是我们的大舅姆。

大舅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

嗯。如你曾经见过的无数的农村中老年妇女那样,她拥有厚实的胸脯,粗短的小腿,永远聒噪着的嘴,她也曾穿一些花花绿绿的、印花的衬衣褂子,老了就自然得穿上酒红、深黑的庄重色衣服。但细看,每个农村妇女都有她自己独特的地方,只不过她们习以为常的、为家庭付出、无暇顾及自身的共性,掩盖了这份独特。而她,长着一张圆胖的脸,脸上泛着忠实与憨朴的光,任何先进的风也刮不去那层光;嘴里吐出的话因为单一重复而显得絮叨,自顾自一般,喋喋不休,她是不惮你嫌弃和厌恶的,她叙说的是她的真理,不管是否过时;她的身形结实,在田地里劳作时,仿佛一只结实的桶,可以压倒一切杂草,匡扶住一切幼苗;因生育数次,腹部永远不能平坦下去,总有一种隆起的视觉,给人一种在孕育万物的大地之母的错觉。

她的大手刨种出土豆,红薯,玉米,饲养过猪,牛,马,莳弄过凤仙,胭脂,桂花,种出橘子,葡萄,梨。她有一口大石磨,能推出雪白晶莹的合渣,酿出滑嫩爽口的豆花。她有好几个坛子,所有人都爱她的坛子,那里面有让人垂涎欲滴的宝贝,想一想就会口齿生津,种类多样的咸菜倒还在其次,我们喜爱的是她腌泡的酸货,酸萝卜,酸大蒜,酸藠头,酸莴笋,酸豇豆,酸白菜,酸大头菜,只要能泡的东西,她都会扔在坛子里,添进一些她的秘密配方(其他妇女猜测是糖,盐之类),静放几天,便会成为最勾人的食物。最经典的当然是酸萝卜,毫不夸张地说,大舅姆做的酸萝卜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。每次到了她家,我们最先寻找的就是她的酸萝卜,她会笑呵呵切好,端出来,放在桌子上任我们饱食,“吃多了要漕心的哈。”她说着,有几分得意。

神奇的,她的酸萝卜能治病。小时候闹肚子,她舀一瓢酸水,勾出半大个酸萝卜,被酸水浸渍透彻,沉甸甸的陈年老酸萝卜,让我吃,吃完泻出邪物,竟好了。心里慌,心里闷,肠子不舒服,自动去吃一个酸萝卜,再喝一碗红酽酽的酸水。冥冥中,大人小孩都这样信任了这口宝坛,小病小痛就由得大舅姆去勾几个酸萝卜来吃,酸着,痛着,龇牙咧嘴吞下去,就好了。

缓缓地,度过六七载这样的暑假。她下地做农活,回来煮饭,汗水滋滋地掉在锅里,酸萝卜片混在腊肉块块里升腾起欢快的油烟。傍晚时分她嘱我洗澡,早些睡觉,莫贪夏夜凉。长大后,很少再去,去的话,一定要去翻那口坛。

如今,势必不能再吃到她做的酸萝卜了,案板上的一盆酸货成为她留下的最后一份馈赠,而案板上堆放着为她举办葬礼需要的肉食果蔬。有些愚钝的样子,有些俗气的面貌,所说好似平平无奇,所为好似理所当然,在人口众多的家庭里,她从不是中心。葬礼,是她唯一一次成为中心。她如一个反光板,映照出家庭的荣与光,你可能忽略她细碎的话语,记不清她来来往往多少次,但终究是她把光送到你面前,也终究是她携老扶幼,操持家什,并以她絮絮叨叨、亦步亦趋的方式陪伴那些需要陪伴的人长大,变老。

她是那个深藏的,结实的轴心。

锣鼓喧了天,唢呐遏流云。另一个世界却安静如斯,任人海翻滚,抚触无数次的泥土终将覆面而下,盖之周身帛缕。春尚未深,雨默然濡湿了山峦,翠色如烟,布谷鸟的啁啾还没有成调,*土坡上背着竹篓的背影踟蹰成雾。一如从前,又到了放活的时候,只是这一次,是向着家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接连几天的熬夜,嘴唇上出了一颗痘。智齿隐隐作痛。强抚着腮帮子,眼泪好像也有溢出,不由望向虚空。

“大舅姆,我牙疼。”

“大姑娘,我去给你勾一个酸萝卜吃,包治百病的哈。”

一只酸萝卜,在口腔里自动完成条件反射,淡淡的,是口水沫儿的漩涡。

一只酸萝卜,在时间里自然完成发酵转化,殷殷的,漫出咸咸的滋味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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