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话六则
作者:破月
萝卜
昔年所见有两种,一类是红萝卜,红皮白心,呈纺锤形,俗呼“假革命”,汁多皮薄,味甜个大,生食极妙,引周作人日记“红萝卜大如芋头,色红如胭脂,皮甚薄,味甘。搥碎,不可用刀切,加秋油拌食”。一类是白萝卜,即今常见者,应是从北方引种而来,亦有青皮者,当是变异品种。
萝卜丝煮鱼。水乡多鱼,农家做法,多是白萝卜丝煮鱼,冬日鱼汤凝冻,用以佐粥,要比平日多下一碗。
豆腐萝卜圆子。乃是年节食物,做法类肉圆子、鱼圆子,但因入了油锅炸,又掺了少许肉末、鸡蛋,味道亦不错。
萝卜汤。屋外落雪时,煮锅萝卜汤来喝,是很舒服的事。驱寒暖胃,兼能去肺气。排骨萝卜汤,最是家常。若以砂锅炭火来煮,甚佳。排骨出油,渗出砂锅外,汤清而味厚,憨休禅师云,砂锅煨尽竹枝长,佛在烟火里。炖骨头汤,以量大为佳,一次放足清水,中途再添水,味道就寡淡了,有些扬子江中水的玄妙。昔在江陵求学时,喝过不少萝卜汤,离开多年,往往忆及那碗萝卜多而排骨少的汤。
腌萝卜干。吾乡的腌萝卜干极咸,盐多不坏菜,但夏日里依旧可以在腌萝卜干中见到苍蝇的幼虫,因是饭苍蝇,故而还能在谈笑间吞下一口干饭。旧社会里学徒,往往要吃三年萝卜干饭。九十年代,吾乡农村的初中生,需要带菜上学,一般用罐头瓶带腌萝卜干去。吃着吃着,也就毕业了,有去读高中的,有南下打工的,也有去继续吃三年萝卜干饭的。多年之后再聚首,谈到萝卜干的话题,是免不了要再开瓶酒的。
豆腐
油豆腐。北人作豆腐泡,刚炸出豆腐泡酥脆且香,蘸酱而食,一口一个,空口吃也行,随意。油豆腐,油在豆腐前,衡阳樟木寺的油豆腐好吃,是用茶油炸的。油豆腐蒸肉,可以待女婿。炒白菜、炒烟笋,也不差。我在王夫之故里吃过两年的油豆腐炒烟笋,颇有出尘之气。
腐乳。吾乡作烂豆腐。长沙作“猫乳”,方言中“腐”“虎”同音,又忌讳说“虎”,故将“腐”改读作“猫”。南岳腐乳很出名,朝圣香客走的时候大都带一罐回去。下白米饭、炒空心菜、调火锅蘸料都相宜。
麻婆豆腐。《锦城竹枝词》云:“麻婆陈氏尚传名,豆腐烘来味最精,万福桥边帘影动,合沽春酒醉先生。”我平素喜欢读竹枝词,较诗词而言多情趣。吃麻婆豆腐,讲究烫字,一烫抵三鲜,若是麻婆选牛肉,那便是更妙了。昔年沙市的德庄火锅,麻婆豆腐尤为正宗,涮完火锅,叫盘豆腐下饭,皮带要松一松。
懒豆腐。亦作“合渣”。恩施各县皆食,以宣恩为最,“辣椒当盐,合渣过年。”豆浆加水煮开,入青菜,即成,比起打豆腐,真是名副其实。亦有合渣粉,味稍逊。合渣配蓑衣饭,真“挑水的娶了个卖茶的”。蓑衣饭即包谷饭,包谷磨碎,掺入大米同蒸,色泽金*、清香扑鼻,唯喇喉咙,包谷喳太粗糙了,没有合渣来送,简直难以下咽。余初见蓑衣饭,误以为蛋炒饭,一时传为笑柄,友人至今提及。
豆干。利川柏杨镇出豆干,号为柏杨豆干,薄如纸片,色如柠檬,是消闲的妙物。又有花坪桃片糕,花坪在建始,产核桃,桃片糕类云片糕,里面有大量的核桃仁。这两件小食,常搭在一起作为特产出售。十余年前,在红岩寺街上,豆干卖一块钱一袋,桃片糕十块钱一条(四盒),多买还可以打折。恩施山水皆好,又出好酒,以豆干就包谷酒,不亦快哉。
豆腐丸子。豆腐捏碎,入葱姜水,搓成团子,蒸熟即可。在乡下,能够常做肉丸子的人家不多,一般年关将至,开油锅,架蒸笼,炸完肉丸子,豆腐丸子也蒸熟了。初七初八,肉丸子见底了,就开始煮菠菜、豆腐丸子,偶有肉丸子混在里面,不啻中了大奖,仿日人俳句,可以作“冬日菠菜锅,捞出一颗肉丸子”。
油
棉籽油是棉花籽榨的油。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,吾乡三朵花,棉花、塑料花、状元花,棉花是排在第一位的。吾乡的棉花是优质长绒棉,比*棉要好。到棉花采购站卖棉花,除了有现钱,还有一堆的票,化肥票、油票、饼票(棉籽榨油之后的棉渣)、花包票(装棉花的布袋,一包可装棉花百余斤)等。棉籽油有*,杀精伤肝。但是吾乡好像没有人在意,也不能在意,除了棉籽油也没有其他的油可以吃。棉籽油煎蛋,香。
菜油是油菜籽榨的油。在农业提留很重的年代,油菜是重要的经济作物,是孩子的学费、老人的棺材本、建房子的砖头钱。菜油色*,但因从小吃惯棉籽油,对菜油的气味难以接受。吃公家饭的亲戚常吃菜油,觉得健康,于我而言,则是无福消受。
豆油。吾乡的油坊,常用柴油桶装食用油,显得很厚实。豆油比棉籽油要香,也没有菜油那样特殊的气味。榨油后的豆饼,是最好的猪饲料,听老人言,在特殊时期,人亦食之。
麻油。麻油是稀罕物,很宝贵。芝麻快要收获的时候,是要去守夜的,防人偷割了去。芝麻花又可以做酒曲,酿出酒糟来吃。早上吃面,滴几滴麻油,汤都要喝完。
猪油。吾乡过早一般是糊汤米粉配锅盔,亦可喝上二两。糊汤米粉要放白胡椒粉、猪油,粉细汤厚,喝得呼呼响。家底殷实,才熬得起猪油。
榨菜·酱菜·腌菜
吾乡不产榨菜。乡村待客,榨菜炒肉丝,是好菜,酒饭皆宜。小卖部的榨菜以前是用瓦坛子装,半人高、窄口宽腹,从四川运来的。临了,伸出胳膊去掏,榨菜坨坨上带着红曲米的颜色。榨菜百搭,既当菜,又调味,炒千张、炒肉丝、烧豆腐、烧蛋汤、烧冬瓜,均添鲜美。吃白饭,就榨菜,是很多住校学生的记忆,并不觉得苦。
酱菜多是从卤菜摊子上买来的,同卤猪头、卤肥肠、卤鸡、卤鸭摆在一起。过年的时候,酱菜作为冷碟上桌,亦是有口福的事情。在乡村,要掏出现钱买回来的食物,都是难得的。
腌菜即咸菜。多半是自家来做,萝卜丝、洋生姜、辣椒、*豆、豌豆都可以腌,为了吃得长久,盐多不坏菜,总是很咸。咸了,才好下饭。嘴一摸,喝几碗井水,舒服。
洋姜
日前友人从沩山礼佛归来,带回几坛腌洋姜,云是旧日供给密印寺的斋菜。分而食之,滋味如昔,颇为感怀。洋姜确是妙物,尤宜腌制,香辣爽脆,佐粥、下饭、嗦粉皆可。空口来吃,亦是不错,且不含什么能量,实在适合做零食来推广。
在我的记忆中,吾乡的洋姜都是野生的,即便最初也是人工种植,后来也逸生了。查《武汉市主要蔬菜品种志》(年,武汉市蔬菜畜牧科学研究所编),有菊芋条,云为多年生宿根性作物,适应性强,耐旱、耐热、抗病虫力均强,耐瘠,耐贮藏。半桥道人方尚俊有洋姜诗云“竹样枝竿菊样花,房前屋后作篱笆。欲知洋姜诸般好,霜降时节刨地瓜。”颇为写实。洋姜夏末开花,初秋新获,每丛可收50余斤,实可补录至救荒本草。我幼年常去野地里挖了回来喂猪,用竹篮筐了,丢水沟冲去泥沙即可。
又菊芋花入画极美,莫奈曾于年作《菊芋花》,实为静物之名作。我曾托了湖北民院的王君画过一副洋姜图,仿的是林风眠的笔意,后来离开恩施时,丢了一个包裹,那图恰在其中。
荸荠
宁乡道林有荸荠基地,在善山岭,距网红打卡点风车处不远。去年冬天,去掘了一回,云是广西的种。广西出好荸荠,其荸荠糕亦佳。道林的荸荠滋味也不差。
《瓜蔬疏》“荸荠,方言曰地栗,种浅水”,吾乡呼作“皮雀”,尤有楚地遗音。荸荠表皮红紫乌亮,带出一股天然清凌凌的水气,荆州博物馆里很多漆器,导游介绍,这是皮雀红。荸荠可蔬可果,亦可救荒。
周作人《儿童杂事诗·新年》“新年拜岁换新衣,白袜花鞋样样齐。小辫朝天红线扎,分明一只小荸荠”,载《亦报》时,丰子恺有配图,很是传神。
荸荠好吃难削皮,谚云“吃荸荠,荸荠有皮,皮上有泥。洗掉荸荠皮上的泥,削去荸荠外面的皮,欢欢喜喜吃荸荠”,儿时冬日里,闲坐禾场,围着婆婆削荸荠,暖阳下荸荠入口,沁人心脾。
昔年负笈岳口,老街上有人提了竹篮卖荸荠,削了皮的,白生生、水淋淋,打完桌球,吃完锅盔、嗦螺后,花两元钱买上一小堆,坐在人力三轮车上分食,外面夕阳正好。
作者简介
破月,80后,现居宁乡。吃货一枚,兼植物学爱好者。